晦朔之际：离昼2
章二：暮生无涯
雨夜的下城区在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下显得静谧萧瑟，旧石板铺设的道路上，偶有几人撑着伞，步履匆匆。他们都朝着夜色中灯火炽盛的建筑走去，一顶顶飘摇的伞骨朵在那栋建筑的门廊下汇聚。
不远处，一个手持雨伞的男人，也跟随他们的步伐，迎着风雨向那抹光亮行近。
当他收伞蹬上门廊石阶，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后，室内温热的气流随即扑面而来。眼前宽阔的中央走道尽头是左右两条长廊，男人跟随前方的行人拐向右边廊道，来到一间人声鼎沸的讲室。明亮的讲室内，满是宾客，或站或坐。几十平米的地方却已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谈话声。
“各位……各位……大家，请静一静！”一排排落座的人面前，站着一个戴着眼镜，两鬓斑白的老者。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挥动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男人暗自加入后面站立的人群，望着前方中央讲台上的人。
“首先，感谢各位能够前来参加这次的‘超意识能力者动员会’，我是这次集会的发起人‘乔瑟夫’。”
言简意赅的开场白过后，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注视着乔瑟夫，聆听他接下去要说内容。
“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四号权利法案》已经通过下议院投票表决，不日将在国会进行上议院的投票表决。一旦通过，我们的人身安全和个人自由将受到不可避免的侵害。在此，我呼吁各位同胞，‘我们应该通过各种渠道向有关部门提出抗议’！因为，我们除了是一名超意识能力者外，也是一位享有基本人身权利的合法公民。”
他慷慨激昂的讲话，如投石入水。一时间，人群中又是一阵的骚动。
“可具体应该怎么做？”
“说的没错，我们在国会外的抗议游行似乎并不能对事情的发展有任何帮助。真不知道，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
“难道，要让我们去入侵那些高官们的脑袋吗？”
“呵呵……”
“嘘——安静，让他说下去！”
面对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质疑、嘲讽，乔瑟夫对此并没有怯场。相反的，他开始尽力安抚躁动不安的人群。
“请耐心地听我说，我们现在必须向外界发声，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无须害怕我们。普通民众对我们的恐惧促使了法案的诞生……”
他的话未完，一声声气愤地回应，接踵而至。周遭的人群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向着乔瑟夫诉说自己的见解。
“这不应该怪我们，不是么？”
“我们与人类不同，可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我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不应该牺牲我们的权利去换取人类的笑容。”
“哼，难道要我们束手就擒，低下头颅，主动让管理所给我们植入抑制器？！”
人群发出的言论越发偏激，这让现场气氛充满了浓厚的火药味。乔瑟夫试图用自己的观点遏制这一切，“我们的确生来如此，可人类并不了解我们。他们知晓的关于我们的一切，都是从舆论和网络上了解到的。不可否认，这些了解是片面的，而且往往是最糟糕的。所以，我们必须动用一切渠道表明我们的态度，以及对法案的抗议。”
“得了，人类才不会在乎我们的示好！”
“法案一旦出台，等待我们的就是不平等的待遇！”
“抗议？去跟那些傻傻待在国会大楼外的人说去吧！”
“我想，我们应该做两手准备，避免后期最糟的情况出现。”
“……”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七嘴八舌的交换彼此的意见。乔瑟夫几度想开口发言，都被众人的声音给湮没。
“承认吧，他们只想要奴役我们！”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位白衣青年的身上，他突兀地站在乔瑟夫右后方，姿态轻松地靠着墙。英挺的眉目间，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
乔瑟夫仔细打量着他，质问道：“不好意思，你是谁？”
“一个朋友。”
站在人群后排，始终静立的男人也同样朝那名青年的方向望去。他注视着对方缓步踱到人群中央，替代乔瑟夫成为众人眼中新的焦点。
“高阶能力者要不就被政府管制，要不就选择妥协，被征用。而低阶的能力者，动用自身意识能力，直至意识疲劳、精神受损，也仅仅只得到普通人一半的酬劳。”
白衣青年毫不畏惧众人戒备、犹疑的目光，他自信从容地环顾四周，继续道：“他们对我们所做的这些牺牲只字不提，却选择用他们制定的规则来压制我们，企图否认我们的存在。”
青年痛批现状的言论，让乔瑟夫深感不安，他试图再将话题引导回自己的节奏上。“这也正是我们今天聚在这里的原因。”他张口反驳：“所以我们才需要组织起来，用团体的力量去和人类政府沟通、对话。”
“重点不是沟通，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他们对法案的出台势在必行。”青年嗤之以鼻地回首望向乔瑟夫，“你的确说对了一点，我们必须用行动来告诉他们！”
青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耐人寻味的笑意使乔瑟夫不寒而栗，他预感今晚集会的目的可能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可具体该怎么做呢？”
“行动！怎么行动，用意识入侵？”
“把话说清楚！”
“……”
众人一片骚乱，渴望着一个明确的答案。青年回首看向躁动的人群，神情恢复了原先的肃穆。“静默之城。”他逐字念出这个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相信对它，你们应该都不陌生。”
“免意试改区……”在场的多数人几乎都异口同声地沉吟道。在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有人向着白衣青年大声质问：“你想让我们破坏它？”
青年留心一眼，那是一个头戴毛线帽，胡须邋遢的男子。“不，我并不崇尚暴力。除非，那将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他悠悠道来，纯粹的阐述自己地观点，“政府大力推行试改区，自欺欺人的以为生活在其中就是种族差异的解决之道。笼罩在发散器下的平静，也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终有尽时。所以他们妄图颁布法案，仿效X国给我们植入抑制器，试图一劳永逸。”
“我不懂，这和反对法案出台有什么关系？” 一个坐在前排位置的褐发女人突然站了起来，闯入他的视线。
面对她的不解，青年眼中是隐而未现的不屑。他并不急于给出答案，反而继续道：“正因为静默之城的试运行，人类才会一再挑战我们的底线。过去是‘静默之城’，现在是法案，谁知道未来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青年犀利的言辞将众人引导上自己的节奏，他望向还站立的褐发女人，急道：“我们一味的容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所以我们必须纠正过去的错误态度。”话到此处，他顿了顿，“而在我看来，关停‘静默之城’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女人皱眉凝视着青年，陈述道：“你想借‘静默之城’向政府表达我们反对的声音。”
“没错！”
那个胡须邋遢的男人目光炯炯，又笑问：“你有计划？”
青年的目光在男人身上停留片刻，继而又环顾全场。他笑意冷冽，自信地回道：“三天后破晓，如果你们能赶到静默之城外围入口，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褐发女人显然心存疑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青年对她的质疑，不屑一顾。“因为你们别无选择，等到上议院通过法案，我们所有人都会沦为豢养的家畜！”这话犹如声声魔咒，回荡在众人的脑海中。就连沉默多时的乔瑟夫也发觉，自己意识中原本不应该存在的波动。
青年用众人无可匹敌的精神力，将这句话传达至每个人的意海之中。
除了一个人！
始终隐藏在后排人群中的男人，静观今晚集会所发生的一切。
白衣青年刚说完，就越过众人朝外走去。离开前，还不忘对着后排的男人会心一笑，他当然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可以说从集会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他也在那儿。
在青年离开不久后，男人也跟着消失在集会的人群中。留下屋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讨论着青年先前所说的话题。
雨水初歇的下城区，在夜晚尤为寒冷。青年和男人一前一后的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至两人一同拐进一个昏暗逼仄的小巷，白衣青年才停了下来，转身面向男人。
“你来早了。”青年面无表情的审视着男人，低声叫出对方的名字，“解晦。”
解晦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不早，刚巧看你的表演时间。”
男人眼中鄙夷的神色，并没有让青年感到意外，“怎么这么看我。”他啧了一声，“要想达到目的，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忽然想起，你一力促成我们干研究所那笔买卖的时候，也像今晚一般，言辞凿凿。”
解晦的话，让青年一脸无辜的笑道：“我从来都不强迫他人干他们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你非要将研究所那笔账算在我的头上，我也没有办法。”
解晦哼笑一声，紧盯着青年，“事已至此，我只问你打算怎么救埃德？”
“我以为你会问我，‘他在哪儿’？”
青年戏谑的反问，耗尽了他的耐心。他突然抬手，五指大张。只见白衣青年整个人被凌空提起，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固定在墙上。
“别试图挑战我的底线，你只是一个区区的精神能力者！”解晦的言语中透着令人心悸的狠厉。
白衣青年兀自忍耐对方的重击，毫不示弱地呵呵笑道：“聚合力者……可真是任性啊！”他刚说完，解晦便撤下控制力，白衣青年狼狈地跌落在冷硬的石板地上。
“埃德，你打算怎么办？”
解晦居高临下地望着青年，看他拍了拍身上沾染污渍的白色衣裤，站了起来。
“能怎么办？被抓，那是他技不如人！”青年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越抹越脏的白衣，有些可惜地沉吟道：“真可惜，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
对青年无视自己的态度，解晦心中恼火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那你今晚约我来这儿是为什么？”
问及此，青年忽而眼睛一亮，“你要找的人，有线索了。有一个人最清楚他的下落！”
听闻这个消息，解晦以为自己会莫名的激动。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早已磨光了他所有的热忱，只剩下浓浓的恨意。
“谁！”
“现任ESP监管组织的执行委——觉、宇、辰。”
青年仔细观察着解晦阴沉的神情，幸灾乐祸道：“还以为你会很开心终于能见到他，毕竟你辛苦找了他这么多年。”
解晦瞥了一眼对方刺目的笑容，狠狠道：“埃德的事情交给你，出什么差错，我唯你试问！”
“真是冷淡啊！”
毫不理睬对方做戏似得的抱怨，他转身欲走，不想却被青年叫住了脚步。
青年一扫之前的促狭调笑，信誓旦旦道：“三天后，你可以亲自去问觉宇辰。至于埃德，我会把他带到你面前。”他双眼紧锁住解晦的身影，意有所指道：“之后……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听了青年的示意，解晦低声道：“我不会忘记我曾说过的，希望你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解晦在小巷与青年分道而去，后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很是无奈地自嘲：“能者多劳……能者多劳……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属于我的奖赏呢？”
静默之城，布尔里斯惩教所。
外部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运行的防护罩，坚不可摧。内部的每处通道口，都配有生物识别系统，这还算不上是最麻烦的事情。
关押意识能力者的牢房设在地下，共二十层。越往下，关押的能力者等级系数就越高。相对的，他们也越危险。一旦牢房门禁系统遭到入侵或者破坏，整栋建筑就会被一层控制系统封锁，底下的人就是瓮中之鳖，更别提还有地面上数十名的教员和守卫。
要进入布尔里斯，就必须搞定识别系统和城区上方的发散器。而想要从里面带人出来，就必须彻底攻破布尔里斯的防御系统。没什么攻击，比从内部攻破更直接有效。
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会穿着安德斯·加森的皮囊，坐在布尔里斯主控室的原因。
青年……或者说是“安德斯”，他翻查着布尔里斯住客名单，期待这次派对能有特殊惊喜。毕竟，夜还很长。
安德斯对破解发散器的时长显然有些不满，他忍不住暗忖：不妨，先来点即兴节目！
他依次按下了地下一层至十层的门禁系统按钮，释放了底下关押近一半的意识罪犯。从监控画面上，他可以清晰地观察他们从疑惑到兴奋，再从笼子里小心翼翼地步入过道。
“嘀嘀”声响彻整个布尔里斯，所有工作人员都被刺耳的声音警醒，他们无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地面压力传感……当然！
监控画面显示，一层各处过道都有人正朝主控室飞奔而来。与此同时，安德斯的终端也传来其他教员的紧急呼叫，“安德斯”直接关停了身上的终端系统，他的世界顿时又恢复一片清净。
微型接收器通过布尔里斯的内部系统连接覆盖在静默之城的网络系统，需要三个小时才能破解笼罩在城区上方的抑制发散器。而安德斯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他开启升降梯，将重获自由的罪犯分批接到一层。他掌控全局，并祈祷这些小白鼠能尽力配合，看在自己给予他们自由的份上。接下去，才是真正的表演时间！
源源不断的罪犯来到地面一层，他们努力寻找出口摆脱牢笼，当然会不可避免的遇上牢笼看守者。挣脱牢笼的野兽，即便失去獠牙，也会与猎手奋力一搏——为了自由！
欣赏着画面上混乱、厮杀的场景，他为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感到由衷的兴奋。安德斯开始止不住地大笑，“这才像是派对嘛！”
“嘭嘭……”
一阵阵连续不断地敲门声传来，打断了安德斯的愉快时光。这让他极为不悦，而时间才仅仅只过去了半小时。他调出系统画面，门口是两个布尔里斯的教员，看来他们是想知道主控室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他们所愿！
锁定解除，门“唰”一下打开。两位教员抬脚踏入主控室，看见熟悉的身影，他们不由气急：“安德斯，你在搞什么……”话未完，死亡却响应其感召。玻激枪的光束成为他们眼中最后一抹光亮，光束消散，他们也变成两摊鲜血四溅的肉酱。
“ouch！”安德斯晃了晃手中的配枪，不禁为其产生的威力感到惊奇。他转身关闭了主控室大门，再次将视线拉回到那些精彩纷呈的画面上。宽敞的主控室响起一阵欢快地哼唱，配合显示画面中生动激烈的景象，说不出的诡异协调。
系统搜寻结果表明，他要找的人就在地下十六层E区03号牢房。距离三小时破解结束，还剩下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布尔里斯地面一层在这段时间内几乎遭遇一场洗礼，眼见之处都是一片狼藉。损毁的墙面，受伤倒地的教员，还有零星游荡在各处走道的意识罪犯……
安德斯可不能只是“安德斯”，他现在的样子已经没有利用价值。青年一键解除AR仿生服状态，退回原本的样貌。年轻修长的身躯，配上白皙干净的面容，实在无法将刚才的杀戮与他联系起来。
他操作布尔里斯的监狱控制系统，把指定的几个囚犯给释放出来。除了埃德，还有其余几个意识罪犯。他们的能力，会让接下来的表演愈加精彩。
现在，是时候去迎接这些重要人物了！
当电梯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只见埃德和一个少年扭打在一起。电梯内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四人靠边而立。六个人身着相同的单薄制服，十二只眼睛里包含了同样的讶异。
脾气暴躁的埃德率先开口，“你他妈是谁？”他压着少年，却凶狠地盯着站在电梯外的人。
青年忍受着对方的粗俗，嘴角上翘，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初次见面，我叫暮生无涯。嗨，各位！”
被埃德压制的少年，挣扎着想脱离桎梏，“放开我！你这该死的家伙……”
其余四人完全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思，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戏。暮生无涯也一样，只不过他更喜欢戏剧化的大反转。
“符离，何不试试，让他自己乖乖听你的话。”他浅笑着望向那名叫“符离”的少年，而旁边一位红发青年却嘲笑暮生的天真。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你好像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暮生暗自得意，夸张的诧异道：“噢！如果你是在担心意识发散器。那我保证，那玩意儿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他的话，让众人将信将疑。
“不信？你们可以试试。”
此话刚落，埃德猛然跪倒在符离面前，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见此，在场六人皆是一惊。
“你到底是什么人？”说话的是一个长发齐肩的男人，他用戒备的双眼审视着这个站在他们面前的青年。
这时，跪在地上的埃德叫嚣道:“小崽子，我会让你后悔生出来的！”他保持跪地的姿势，口中骂骂咧咧的放出几句狠话。
占有优势的符离，得意地笑道：“你现在动都动不了，还嚣张！信不信我让你掐死你自己？！”
暮生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几人的反应真是不合时宜的随性，这显然让暮生有些苦恼，他撇了撇嘴，“现在可不是时候！”他动用自己的精神力控制埃德，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符离可是对暮生的插手干预，颇为不满。
“冷静……”
暮生无涯又将意识投入到符离的意海中，干扰对方的情绪波动，让这两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家伙认清现状！
“这家伙至少值一个A！”另一个身材消瘦的短发男子，惊喜的打趣道。就连之前的红发青年也赞同道：“竟然能同时控制他们两个人，的确不简单。”
暮生对二人的恭维不以为意，他现在必须全神贯注的安抚埃德和符离。当确认他们两人都冷静下来后，他才将意识彻底抽离。再次回首，他冷冷道：“漂亮话，留着出去的时候再说吧！” 一道冰冷的目光射向他们，没人敢再多说半句。
他神情倨傲，视线扫过六人最终停留在埃德身上，脸上浮现渗人地诡笑。
“现在，可以先离开这里么！”